从此,我心底永远有了鲁迅先生那和煦的目光,仿佛得到了一位长辈的默默鼓励,就像是我的祖父对我的期望与鼓励一般。有一回,我从祖父那里看到了一本丢了封面、黑黄色发脆的竖排本老书,我小心翼翼翻开目录,看到鲁迅的名字赫然在列。
“这是什么书?”我问祖父。
“这是我的高小课本。”祖父捋捋他下巴上的白胡子。他那会儿已经九十岁了,看上去和寿星公的形象没有两样。
祖父还保留了那个古旧的说法,所谓“高小”就是指五六年级。我难以置信,谁能想到,比我整整大六十岁的祖父在上小学的时候,就已经在学鲁迅先生的文章了呢?而且,鲁迅入选的文章之多,也让我目瞪口呆,竟有五六篇,远远超过了我初中时的语文课本。我留意到,那篇我极为喜爱的《雪》也在其中。
根据祖父的年纪推算,那本书应该出版于1934年左右,那个时候,鲁迅先生还在世(先生逝世于1936年10月19日)。如果我的祖父当时去了上海,没准就可以见到先生,亲眼看到先生那和煦的目光。我对祖父说了我的设想,我的祖父感慨了一句:“鲁迅啊……”然后便望着窗外陷入了沉思,我不想打扰他,默默走开了。
我再次感慨起我的那个从未与人分享过的梦,竟然让我隔着太平洋般宽阔的六十年时间,那样真切地看到了鲁迅先生和煦的目光,这真的是一种奇迹,是文学、语言以及生命本身的奇迹。从我的祖父、我的父亲到我,已经有三代人在鲁迅先生的目光注视下成长起来乃至完成了生命的进程(祖父已经过世),我相信我的孩子还会继续在先生目光的注视下成长。因此,我感到了先生的目光如同基因一般,已经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了。我该如何辨析他之于我的存在?就像我们通过所见之物来逆推目光的起源,这是可能的吗?
我忽然很想提出一组问题: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影响是如何发生的?一个作家对另一个作家的影响是如何发生的?一个作家对另一个人的影响是如何发生的?另一个人对一个作家的影响是如何发生的?
犹如天问。
二
关于鲁迅先生的研究著作已经汗牛充栋,成为一门专业化的学问,愚钝如我,想说出一点新的看法基本上是不可能的。正如我之前所说,我是通过阅读《野草》初步见识了鲁迅先生的文学世界,也许这构成了我自身文学启蒙的开端,那是一种不确定的、充满元气的、诡秘而又混沌的开端。多年以后,当我读到汪晖先生的《反抗绝望》之后,看到从鲁迅先生的《野草》中可以解读出那样一个瑰丽深邃而又复杂黑暗的哲学世界,让我大感惊异。
我在这里倒是想谈谈鲁迅先生唯一的散文集《朝花夕拾》,这是他最平易散淡的文章,我可能还是想望着他和煦的目光,跟他聊聊天。
先生在《朝花夕拾》中,深情回忆了自己从幼年到青年时期的人、事以及历史,不仅是记录自己生命的历程,更是为了一个更大的目的,那就是从切身的体验里边,批判传统文化中那些蒙昧的、扼制人性的东西,并从普通人那里发掘出光和热。因此,这些文章不止是现代散文的典范,而且是他用独特的目光审视世界的启示录。
在开篇《小引》中,先生说:“我常想在纷扰中寻出一点闲静来,然而委实不容易。目前是这么离奇,心里是这么芜杂。”时代的风云和自己的心情总是息息相关,离奇与芜杂更是乱世的特征,因此,这些回忆努力想寻找不可多得的闲适,但并非为了闲适,而是借此梳理自己的生命。先生不迷恋过去,甚至质疑回忆本身,他说:“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惟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存留。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 ”这是表达着对于回忆的警惕,人总是对往事充满温情,但极有可能其中有自我欺骗的成分。先生袒露自己的真诚,于此可见一斑。因此,我在鲁迅先生这里深深体会到,真诚是写作的前提,真诚地面对世界和自己,不欺人,也不自欺,这是比具体的技巧更加重要的。
当然,真诚是很难的一件事情。人是很难面对真实的自己的。不仅仅因为“文过饰非”是人性的虚荣,而且在潜意识里真实的信息便已经被毫无觉察地修改了。那么真诚需要的便不只是勇气,还需要智慧、悟性和洞察力。否则那种人云亦云的真诚,是最令人无奈、尴尬和痛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