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在小说写作上,我不爱形成一些固定的模式。我讨厌重复,人云亦云,比如写反右派,开始的时候,把右派写成《槐树庄》一类的作品,写成一群脸谱化的人物。后来呢,又时兴把在反右派中被冲击的人,写成一种背十字架的英雄,高大上,还是漫画式的人物。
从纯文学的观点来说,我也应该有调整,应该更有节制,应该更注意结构,风格写法上有极大的改变。我有时候不是完全有意识要怎样怎样写,因为有时候你想怎么写,不见得能写得出来。任何一部作品在没有完成以前,谁也不知道会写出什么样的作品。
“文革”结束,我重新开始创作之后,那个时候批判“四人帮”的文艺理论,强调恢复现实主义,我觉得那样写有点束缚自己的手脚。我当时说过:他们是反现实主义和伪浪漫主义的。也就是说,我们需要恢复现实主义,也需要真正的浪漫主义。我向来都是看重作家的主观激情、幻想,如果说有意识,就是这些方面有意识。
我在很早就提出这样一个理论:中国作家的小说作品写得不真,但是又太实,文学中应该有一些虚的、想象的东西,应该发挥人的想象力,如诗如梦,犹如雾里看花、镜中望月。过去一些作品写“开会”,就和真的开会一样;写“两口子打架”,像真的打架一样,这是一种方法,但不是唯一的。
张英:从你的各种文字就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你的阅读量相当庞杂,读书数量大,而且什么书都读。回头来看,你受谁的影响比较大?
王蒙:这个问题难回答。我五十年代走上文学创作道路的时候,是受现实主义的影响,尤其是前苏联文学的影响比较多,法捷耶夫、西蒙诺夫、安东诺夫、纳吉宾、契诃夫,我曾用心研读过,但很快,我的阅读兴趣就转移了,转向了欧洲,爱伦堡、巴尔扎克、狄更斯、雨果、王尔德、梅里美,但是这些东西对我的影响,有吗?
我相信有,又不能说得太绝对。从理论上说,雨果是浪漫主义,但是雨果的作品我也看得进去;王尔德的作品是唯美主义的,包括他那些写得稀奇古怪的东西,我也看不出来跟我有什么格格不入的。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后,我开始接触一些西方的新作品。我觉得他们的写法不拘泥于写实,比如美国的杜鲁门· 卡伯特的 《灾星》,这部作品写一个女孩子出卖她的梦,写得非常委婉、非常美,其中一些描写的感觉是非常奇特的。作品中写一个女孩子穿着一双高跟鞋,从台阶上走上去走下来的时候,她想到的是小勺碰玻璃杯的声音。我的作品《风筝飘带》就有《灾星》的影响在里面,虽然内容完全不同,还有社会主义文学的色彩。
还有约翰·契佛的作品也很神奇,他特别善于写主观感觉,而且这种感觉是非常独特的。他还善于将逻辑上没有线性和因果关系的情节和感受串在一起。一般来说,写一个故事的逻辑是线性的,比如说两个人结了仇,由于某些外部原因仇恨加深,可是他不是,他的叙述带有一定的跳跃性,他的这种写法对我也有一定的影响。比如我的小说《深的湖》,有意识地这句话说到这儿,那句话说到那儿,中间留出一段空白,需要读者自己去寻找。像这样的作品是有的,但并非主要的。
我的创作中占主导地位的也是我一贯主张的是:我对任何写作手法或方法都不承担义务。什么意思呢?用一个粗俗的比喻,就像打乒乓球,既可以打上旋球下旋球,又可以打削球。也就是说,一切方法、一切流派、一切对风格的追求都是为我所用的。我并不是为了创造一种风格而写作,而是用什么风格或手法能更好地表达,追求一种与众不同。这一点是最重要的。
张英:写了一辈子,文学奖对你重要吗?
王蒙:谢谢你,没有问我诺贝尔文学奖的问题。我回答几十年了。文学奖是给作家的礼物,安慰一下自己,鼓励一下自己,很好。不管什么国家,不管什么社会,各行各业,奖都很重要。
有两种得奖:第一种得奖情况是你写得不好,但你得了奖,成为畅销书作家,原来书二十年卖掉了一千册,一得这奖三天卖出了一百万册。这种事是有的,也让人非常高兴。还有一种得奖,托尔斯泰,始终没得奖,那么受损失的是这个奖,而不是这个作家。